打印

文章来源:大伦书院
原文: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hYfaVGImvONapGTcZccDRw

张锡纯(1860年-1933年),字寿甫,籍山东诸城,河北省盐山县人,中西医汇通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,近现代中国中医学界的医学泰斗。1916年在沈阳创办我国第一间中医医院——立达中医院。1928年定居天津,创办国医函授学校。由于他有高明的医术和特殊的地位,医名显赫。1930年在天津创办国医函授学校,培养了不少中医人才。

论中医之理多包括西医之理沟通中西原非难事
(《医学衷中参西录》原第五期第一卷)

鄙人才质庸碌,而性好深思。自幼承家学渊源,医学与读书并重。是以自成童时即留心医学,弱冠后即为人诊病疏方。

年过三旬始见西人医书,颇喜其讲解新异,多出中医之外。后又十余年,于医学研究功深,乃知西医新异之理原多在中医包括之中。

特古籍语意诨含,有赖后入阐发耳。今不端固陋,远采古籍所载,近参时贤之说,胪列数则于下以证明之。

西人谓人身有血脉管、微丝血管、回血管。血脉自左上心房转落左下心房,入于血脉管。由血脉管入微丝血管,以散布于周身。内而脏腑,外而肌肉,迨脏腑肌肉濡润之余,又转入回血管。由回血管收回右上心房,转落右下心房,更由右下心房以上注于肺。此时因血中混有碳气其色紫黑。迨注肺之后,隔肺膜呼出碳气,吸进氧气,其色乃赤。复还左上心房。如此循环不已。此说可谓奇辟生新矣。

然此理固寓于扁鹊《难经》中也。其第一节云:“十二经中皆有动脉,独取寸口以决五脏六腑死生吉凶之法,何谓也?然(答词)寸口者,脉之大会,手太阴之动脉也,人一呼脉行三寸,一吸脉行三寸,呼吸定息脉行六寸。人一昼夜凡一万三千五百息,脉行五十度,周于身,漏水下百刻。荣卫行阳二十五度,行阴二十五度,故五十度复会于手太阴寸口者,五脏六腑之所终始,故取法于寸口也。”

按:人之脏腑皆有血脉管与回血管。其回血管之血,由心至肺将碳气呼出,是诸脏腑之回血管至此而终也。迨吸进氧气,其血乃赤,归于心而散布于诸脏腑,是诸脏腑之血脉管自此而始也。故曰五脏六腑所终始也。为肺能终始诸脏腑,是以诸脏腑之病,可于肺之寸口动脉候之。而寸口之动脉遂可分其部位而应诸脏腑矣。

西人谓左右心房各有二,是心之体原四孔也。而《难经》谓心有七孔三毛。夫七孔之数既与心房之数不侔,三毛之说又毫无形迹可征。此非中西之说显然不同乎?不知《难经》此节之文,多被注疏家误解。尝考古训,凡细微难察之物,恒比之于毛。《诗经》所谓“德如毛”,孟子论目之明而极之于能察秋毫之末,皆其明征也。盖人之心房虽只有四,而加心下血脉管及回血管与心相连之处,则为六孔矣。至心上血脉管、回血管与心相连之处,似又加两孔而同在一系之中,故古人仍以为一孔,是共七孔也。此言心之孔虽有七,所易见者只有四孔,其余三孔则如毛之微细而不易视察。所谓如毛之微细而不易视察者,实指血脉管与回血管连心之处而言也。

中说谓人之神明在心,故安神之药注重于心。西说谓人之神明在脑,故安神之药注重于脑,及观《内经》,知中西之说皆函盖其中也。《内经·脉要精微论》曰:“头者精明之府。”为其中有神明,故能精明;为神明藏于其中,故名曰府。此西法“神明在脑”之说也,《内经·灵兰秘典》曰:“心者君主之宫,神明出焉。”所谓出者,言人之神明由此而发露也,此中法神明在心之说也。盖神明之体藏于脑,神明之用发于心也。如必执定西说,谓心脏惟司血脉之循环,于人之神明毫无关涉者,可仍即西人之说以证明之。

西人生理学家勿阿尼氏研究灵魂之结果,谓灵魂者栖于人类各细胞中,其色浓紫,质不透明,比肉体重约千分之一,具运动之器关,能上达于地二百里以上之处,不待食物而生存,且具良心修养其正义亲切同情等之高等道德云云。其所谓各细胞中,其色浓紫,质不透明者,明明非灰白色之脑质髓与神经细胞可知矣;明明指循环系中之有色血液细胞更可知矣。

又,丁仲佑氏之译述西说也,谓细胞之功用能将血液内之营养料及空气分给全身;细胞又能服从性灵,而性灵亦能处处保护之。其所谓性灵,非即人之神明乎?心即为血液循环器之主,即可为细胞之主;而在保护细胞之性灵,自当以心为中枢。即西人之说而深为研究,与《内经》所谓“心者君主之官,神明出焉”者,何以异乎?(此节采时贤蒋壁山氏说)

中说谓肝左脾右,西说谓肝右脾左,此又中西显然不同处也。不知肝右脾左之说早见于淮南子,扁鹊《难经》亦谓肝在右(《难经》曰“肝之为脏,其治在左,其脏在右胁右肾之前,并胃,著脊之第九椎。”《金鉴》刺灸心法篇引《难经》有此二十五字,今本删去)。夫肝在右,脾自当在左矣,而医学家仍据肝左脾右以治病者,诚以肝虽居右,而其气化实先行于左,故肝之脉诊于左关。脾虽居左,而其气化实先行于右,故脾之脉诊于右关。按此诊脉治病则效,不按此诊脉治病则不效。若不信肝之气化先行于左,脾之气化先行于右之说者,更可以西人生理学家之言征之。

按:西人生理学家言,脾固居胃之左方下侧。

然其与胃通也,乃从脂膜相连处右行,输送胃液腺于胃腑;其与膵通也,乃从脾尾端右行,输送制造血液之原料于膵脏;其与肝通也,乃从脾静脉右行,开口于肝门静脉,输送红色血球中之红色铁质于肝脏,为造成胆汁之料,其上与肺通也,乃右行假道于胃膜以入于十二指肠;其与周身通也。乃从脾动脉右行,开口于大动脉干,输送白血球于毛细管以达于身体内外诸部,无所不到,是脾之本体虽居于左,而其功用无不在于右。是则谓脾居于右,谁曰不宜。

如肝固居于腹腔之右侧上部,而其吸收脾与胃中之血液以营提净毒质之作用者,乃由肝门静脉之大血管向左下方吸收而来也;且其既已提净之血液,乃由肝静脉之血管从肝脏之后缘而出,开口于大静脉,向左上方入大静脉干以达右心室,是肝脏血液循环之机能皆在于左。是则谓肝居于左,谁曰不宜(此节采时贤蒋壁山氏说)。

《内经》谓:“肾者作强之官,伎巧出焉。”所谓作强使巧者,指其能生育而言也。西人则谓肾脏专司漉水,与生殖器毫无关涉。此又中西医学显然不同处也,然谓内骨与外肾不相关涉者,乃西人从前未定之论,非其近时实验之言也。夫中医之论肾,原职广义,非但指左右两枚也。今西人于生理学研究功深,能悟副髓质之分泌素(即自命门分泌而出与督脉相通者),有迫血上行之作用,名之曰副肾碱,是悟肾中真火之用也。又悟副肾皮质之分泌素(即自胞室中分泌而与任脉相通者),有引血下行之作用,名之曰确灵,是悟肾中真水之用也,既悟得肾中真火真水之作用,即当知肾之所以作强,所以伎巧,无非赖此水火之气以酝酿之、激发之、斡旋之。有如火车诸机轮之转动,莫不以水火之气为原动力也。

西人谓中医不知有水道。不知西医之所谓水道,即中医之所谓三焦。其根蒂连于脊骨自下上数七节之处(其处即命门)。在下焦为包肾络肠之脂膜,在中焦为包脾连胃之脂膜,在上焦为心下之脂膜,统名为三焦,能引水液下注于膀胱。《内经》所谓“三集者,决渎之官,水道出焉”者是也。夫《内经》即显然谓三焦为水道,何谓不知水道也?盖其名虽异,核其实则同也。

西人谓中医不知有膵,不知古人不名膵而名为散膏。《难经》谓:“脾重二斤三两,扁广为三寸,长五寸,有散膏半斤。”散膏即脾也,为膵之质为胰子,形如膏,而时时散其膏之液于十二指肠之中,以消胃输于肠未化之余食,故曰散膏,为脾之副脏。至脾之正脏,《内经》谓其“为营之所居”,即西人脾能制白血球之说也。由斯知:凡古书言脾统血者,指脾之正脏而言也。凡言脾化食者,指脾之副脏散膏而言也。凡言脾色黄,脾味甘者,亦指散膏而言也。散膏与脾为一脏,即膵与脾为一脏也。且以西说考之,膵尾衔接于脾门,其全体之动脉又自脾脉分支而来。即按西说脾与膵亦可合为一脏也(此节采时贤高思潜氏说)。

又,西人有精虫之说,似属创论。然其说不自西人始也。《小乘治禅病秘要经》曰“筋色虫,此虫形体似筋,连持子藏,能动诸脉,吸精出入,男虫青白,女虫红赤”。又《小乘正法念处经》曰“十种虫行于髓中,有形于经中”云云。此是精虫之说始于印度,久入中国。章氏丛书杂录引而注解之,谓即胚珠。其说亦可为中说矣(此节采时贤杨如侯氏《灵素生理新论》)。且人为倮虫(人为倮虫之长),古书所载。以人资生之始为精虫,不亦理明词达乎!是西人精虫之说原非创论,无庸惊其新奇也。

试再以病论之:

如内伤黄疸证(黄疸有内伤、外感之区别),中法谓系脾有湿热。西法谓系胆石堵塞胆汁入小肠之路;或胆管肿胀窒塞胆汁入小肠之路;又有谓小肠有钩虫者。而投以《金匮》硝石矾石散,莫不立愈。盖矾石能治脾中湿热,硝石能消胆中结石,二药并用又能除虫及胆管肿胀。是以无论脾有湿热,胆有结石,肠有钩虫或胆管因热肿胀,投以此方皆愈,仲景当制此方时原对于此四种病因立方,非仅对于脾中湿热立方也。

且矾石为皂矾(尔雅名矾石为羽涅,又名为涅石,故知为皂矾),为其系铁与硫氧化合而成,且又色青,故能人肝胆以敛胆汁之妄行,兼有以金制木之义。若但为治脾家湿热,何为不用白矾?后世不明古人制方之义,而但以治脾中湿热释之,是知其一而遗其三也。至明季喻嘉言出,深悟仲景之治黄疸,不但治脾,实兼治胆。遂于治钱小鲁之案中显然揭出,谓其嗜酒成病,胆之热汁满而溢于外,以渐渗于经络,则身日俱黄云云,其原案载所著《寓意草》中。彼时犹未见西人之说,而实与西人论黄疸之病因责重于胆者相符合也。

又如中风证,其人忽然眩仆,更或昏不知人,其剧者即不能苏复;其轻者虽能苏复,恒至瘫痪偏枯。西人谓此非中风,乃脑充血也。

此又中西显然不同处也。不知此证名为中风乃后世医者附会之说,非古圣相传之心法也。《内经》谓:“血之与气并走于上则为大厥,气反则生,气不反则死。”夫所谓厥者,即昏厥眩仆之谓也。大厥之证,既由于气血相并上走,其上走之极,必至脑充血可知。此非中西之理相同乎?

至谓气反则生,气不反则死者,盖气反则血随气下行,所以可生;若其气上走不反,血必愈随之上行,其脑中血管可至破裂,出血不止,犹可望其生乎?细绎《内经》之文,原与西人脑充血之议论句句符合,此不可谓不同也。

又,《史记·扁鹊传》所载虢太子尸厥,亦脑充血证。至扁鹊治之,亦知为脑充血证。观其未见太子知其必耳鸣鼻张,盖知其脑部充血之极,其排挤之力可使耳中作鸣。鼻形翕张也。及其见太子也,则谓“上有绝阳之络,下有破阴之纽”。此盖言人身之阴阳原相维系,偶因阴纽破坏,不能维系其阴中之真阳;其阴中之真阳脱而上奔,更挟气血以上冲脑部,其充塞之极几至脑中之络破裂断绝。故曰上有绝阳之络也。此虽未明言脑充血,实不啻明言脑充血也。

特是《内经》论大厥,但言病因,未言治法。扁鹊治虢太子尸厥,其本传所载者,系先用针砭救醒,后服汤药,其所服者亦未详何方。至西人对于此证虽有治法,亦难期必效。

愚鲁拟有建瓴汤方(载第三卷脑充血冶法篇中),重用赭石、牛膝以引血下行,而辅以清火、镇肝、降胃、敛冲之品,用之救人多矣。其脑中血管破裂不至甚剧者,皆可挽回也。

试更以药论之:

如石膏善退外感实热,为药中最紧要之品;而丁仲佑氏译西人之说竟谓石膏不堪列于药品,此又中西之说显然不同处也。然谓石膏不堪列入药品者,乃西人之旧说,至西人新出之说,实与其旧说迥异,而转与中说相同。何则?硫氧氢钙,石膏之原质也。西人工作之时,恒以硫氧钙为工作之料。迨工作之余,所剩之硫氧钙即结成若干石膏,较天生之硫氧氢钙石膏犹缺一原质未备。此等石膏原与煅石膏无异(石膏经煅则硫氧氨多飞去,其钙经煅又甚黏涩,可代卤水点豆腐,断不可服)。西人所谓石膏不堪入药者,指此等石膏而言也。迨其后用天生石膏,知其凉而能散,大有功效。遂将石膏列于石灰基中(石灰即钙),并将素所不信之中药两味亦列其中。是故碳氧石灰,牡砺也;磷氧石灰,鹿茸角也;硫氧氢石灰,石膏也。西人皆精验其原质,而列为石灰基中要药。西人可为善补过矣。而笃信西法者,犹确守西人未定之初说,与中说相龃龉,何梦梦也!

又如黄连、龙胆,中说以为退热剧药,用之过量能损胃减食;至西人则皆以为健胃药,似又中西不同处也。然究其所以不同者,因西人以肉食为本,胃多积热,易至生炎(西人以红热肿痛为炎)。二药善治其肠胃生炎,故善助其肠胃化食;至吾人以谷食为本,胃气原自冲和,若过服凉药致肠胃中热力不足,即难熟腐水谷。此中西论黄连、龙胆之所以不同也。然阅诸家本草,黄连能厚肠胃,其能助肠胃化食之理即在其中;龙胆能益肝胆,其能增补胆汁以为化食之资藉,又显然也。

由斯知:中西之论药性,凡其不同之处,深究之又皆可以相通也。夫医学以活人为宗旨,原不宜有中西之界限存于胸中。在中医不妨取西医之所长(如试验器械化学),以补中医之所短;在西医尤当精研气化(如脏腑各有性情及手足六经分治六主气等),视中医深奥之理原为形上之道,而非空谈无实际也。